柑橘

这柑橘，怕是有些来头的。我们家乡管它叫“桔子”，但在书面上，又总写成文绉绉的“柑橘”。这一个“柑”，一个“橘”，便仿佛带了点古意。后来读了些杂书，才知道它果然是老的。《禹贡》里记载淮海一带的贡品，便有“厥包橘柚”的句子，可见在那样渺远的年代，它已是献给帝王的珍物了。想来那时交通不便，这南方的嘉果，能安然抵达北地的宫阙，叶片犹带青翠，果皮尚含光泽，该是怎样一份小心翼翼的厚礼。屈原大夫在《橘颂》里，更是将它比作品行高洁的君子，“苏世独立，横而不流”，一下子把这寻常果子，提到了一个令人仰望的精神高度。我总觉得，那徘徊在湘沅之畔的三闾大夫，眼中所见的，怕不单是树与果，而是他自己的影子了。

柑橘的形与色，是极明艳而讨喜的。它的颜色，是那种饱满的、毫无保留的橙黄或橙红，不像苹果的红，总带些羞涩的晕；也不像梨子的黄，有那么点青苍的底子。它就是那么暖暖的，亮亮的，像秋日里凝结成实体的一小团阳光，又像农家姑娘染布时，不小心滴落在素绢上最浓的一滴颜料。摆在朱漆的盘子里，或是盛在青瓷的碗中，都自成一幅画。它的形状，多是扁圆的，憨拙而丰满，底部有时还带着一个浅浅的、圆圈似的蒂痕，显得**老实。表皮上布满了细密的油胞，对着光看，仿佛能嗅到那股子辛烈的清香。

最动人的，还是剥开它的那一刻。指甲轻轻掐入皮与瓤的缝隙间，“啵”的一声，一股带着凉意的芳冽雾气，便猛地喷溅出来，直钻入你的鼻孔。那香气，是极尖锐而又极清甜的，仿佛能刺醒人身上所有沉睡的感官。然后，那月牙儿似的橘瓣便一牙一牙地露了出来，团团地围坐成一个整体，外面松松地络着一层白衣。你得耐着性子，将那白衣一丝丝地撕净，才能见到那粒粒饱满、晶莹剔透的果肉。放入口中，轻轻一咬，汁水便在舌尖上炸开，那股子酸甜的劲儿，霎时间便充盈了整个口腔。这甜，不是蜜糖那般腻人的甜；这酸，也不是青杏那般涩口的酸。它是一种活泼的、生动的、有骨气的味道，恰到好处地振奋着你的精神。

然而，柑橘的妙处，又不止于它的果肉。它的皮，晒干了便是中药里的“陈皮”，能**健脾；它的络，也能入药，通络**。就连它的核，也被人小心地收集起来。我小时候，便常见祖母将橘核洗净、晒干，装在一个小小的布袋里。冬日里，她的手关节常常酸痛，便会将那小布袋在炉火上微微烘热，然后捂在痛处。她说，这是老法子，能**寒。那橘核在火上烘着时，散发出的，是一种沉稳的、带着药味的暖香，与鲜果的活泼香气又自不同。一样东西，从皮到核，竟无一处是废物，这大约也是古人爱它的缘故之一吧。

如今住在城里，一年四季都能在超市的货架上见到柑橘。它们大小均一，色泽光亮，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味道也总是妥帖的，甜得标准，酸得规矩，很少再有那种意外之喜。我有时会想起故乡的柑橘树，想起它们在秋霜里微微打着颤的样子，想起那些被鸟雀啄食过的、带着疤痕的果子。那样的果子，味道反而常常是顶好的，仿佛将风霜雨露的精华，都浓缩在了那一点点有缺陷的皮囊里。

夜渐渐深了，书桌上的灯光显得有些清冷。我又拈起一瓣橘子放入口中，那股熟悉的酸甜，便又在唇齿间弥漫开来。这味道，仿佛是一条看不见的丝线，轻轻地，将我从这方书桌，拉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有月亮的院子。只是不知，那棵老树，如今可还安好？那树下的亲人，又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？